江南:弦歌如水 闌珊燈火
前記:最近頻繁走入那些江南的小鎮古鎮之中,在白墻灰瓦木樓橫廊中穿梭漫步,儼然用一雙藏于無盡繁華背后的眼睛來看著那些,那些舟喧船鬧,巷幽院靜。手指底下幾回反復摩梭那斑駁的石痕木紋,隱隱有繁華落盡,終究成空的心緒,走得古鎮愈多,徜徉時候愈久,那情緒愈如一場聲勢浩大的洪水,浪潮滔滔地掩將過來,汪洋一片,只守得住心口上那幾許熱氣。于是想——歷史是一場場盛世末世更迭的繁華,一幕落盡之后,再如何的前塵追想只能是一個空,除了把它遺留給時間,任何的喚醒都足以使人淚流滿面,而喚醒之后的重塑,卻真正如同一場燎原之火,使過往一切灰飛煙滅,連時間也不復記憶。 一 我不能否認,對于江南的情結,我不能消卻,對于古老的倘佯,我也不能說,我沒有失望。 對于江南,江南的小鎮,久遠以前的想象,全來自于畫——水墨、水粉,水彩,沒有油畫,也沒有速寫。原因很微妙,油畫寫實速寫嶙峋,都缺了那水印一般的江南神韻,而它只存于那些濃淡渲染的水跡墨跡之中,一片氤氳,中國畫一直是意蘊為上,深遠的意象構造和大幅的留白,簡約、靈動和想象全用水浸染開來。仿佛那真正的勝景,只在清澈的水底,陽光水影晃動之中,那些顏色、線條、深淺、明暗全晃得活了起來,于是水墨只寥寥數筆,卻盡得這隔水看景的流動與神韻,把江南的煙雨和朦朧印染得入木三分。 在西塘只容一人獨行的小弄里走,腳下是濕漉漉的石板,兩邊青石條砌就的高墻聳立,苔痕斑斑。雨紛紛落落,踩在青石板上獨行,無傘,無人,狹長的道上只有前路來路,不是進就是退,沒有別的任何選擇。突然間有生死一線無路可逃之感,仰首看天,眼中只余高墻間一線天空,而我如那遠遁萬里的俠客,將在此絕路之中遇伏,于是狠命一擊,氣勢自出,一個人浴血江湖。正想著,卻見墻上竟有道木門,門中另有洞天,而先前絲毫未曾發覺,當此卻頓有九死一生之感。舉步入內,滿屋古董,鏤花木窗、畫軸硯臺、陶瓷玉石、家具擺設,紛紛陳列四壁。一人閑閑負手立于桌邊,青灰色土布襟袍,腳底一雙布鞋,容貌清秀,見我進門只微微頜首。游目四顧,驚覺于空氣里的安然,有大隱隱于市的氣息。 屋子是半開放性的店鋪,陳列各色古董,分為兩屋,主屋以各色家具陳設、陶瓷卷軸為主,另一屋只數件家具,墻上幾幅油畫,用圖釘釘在木壁上,沒有裝裱。細細看至一幅油畫時,心口突如一錘重重擊下。那畫畫的卻是云南的山,雄渾高聳,縱橫荒蕪,大片開裂一樣的畫面如地裂、如水崩、如云海、如天地初開的渾沌之貌,而我是如此深悉那云南的山呵。反復地看,愈看愈心驚,主人走了過來,問他是哪位畫家的畫,答是郭由贈予的。這不正正是云南畫派的畫家之一么?于是從郭由開始聊起,主人是謙謙自若的秀氣江南男子,眉間鬢角已有絲絲皺紋,氣度閑適。言談間始知他雖是江南人,卻曾在云南工作二十余年,于云南各地風物無不盡諳,我們算得半個老鄉,頓有他鄉遇故知之感,于是賴了許久不肯走,間有客人進來,他起身招呼,不咸不淡。復又坐下,聊及人事變動,他只說,三個舅舅皆在云南權高位重,于是報出一串官銜稱呼,末了說明已是廳長一級人物。眼神仍是那內斂的眼神,語氣里卻多了一些權勢浮華的味道。說及想看看他的畫作,神色間頗有傲然,只說已賣得七七八八,近年來轉而寫字,遂指著墻上裱過的兩幅字,我是門外之人,看不出好壞,只能抱以一笑。他又道,幾回三番有臺灣人來,要了他的字要去出版印刷,一回幾百張,價格不菲。笑,不由想起鳳凰城里遇到的許多藝術家,隱于桑野,著于布衣,卻又行止迥然于世俗,以藝為生計,反復輾轉于名利之間,概不能罷。大凡山靈水秀的地方,總有這樣一群人,即使身隱于鬧市,又不缺恬淡安然的氣度,然而心卻又未能忘情于種種浮華。 其實方寸之間就是乾坤,窄則名利錢勢處處經眼,闊則繁榮富貴一概浮云,而一些人,就處于這樣一種奇怪的中間地段。也許藝術是一種尷尬的生存狀態,易為權勢者所附,而難有所創新;同時也易為平庸所誤,難以進步。一個時代,對于藝術者而言,若沒有充滿生機的大環境和深具純鑒賞性質的群體,那如同身處一團漿糊之中,縱有力拔千鈞,欲進一步卻難上加難,除了更深地開掘自身稟賦,作出突破之外,對于至道之境,也總是屬于站在河岸觀濤的人群之中。 “牲畜和鳥都滅絕了,他們曾說:他看不到我們的結局。” 二 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寫這些我所走過的古鎮,那些水還是秦時的水么?那唐宋的風,明清的建筑早已面目全非,只有現代的人還活生生地呼吸著,歡快著么?鳳凰、周莊、烏鎮、西塘,每一處,古老只是他們的幌子,水和土才是它們的靈魂。年初寫下鳳凰游記的時候,心情極虛括,獨行的寂寞到了極處,于是映在那些鳳凰的水和建筑,風和景里,我把對風的膜拜全寫在里邊,想象無數的自由的花一樣綻放的靈感。鳳凰,那是一個仿佛會讓時光駐留的地方,在無人的早晨和夜色濃黑燈火稀落的深夜,它就像現代文明的眼睛忽略下的桃源,有阡陌布衣和老墻前陽光下的善意微笑,那些吹過江面的風隱隱有秦時的炊煙飯香。除了中午,除了游人,除了各色商業店鋪,除了垃圾和相機嚓嚓的閃光和那些唯利是圖的面孔。 在周莊,我是一個尷尬的角色,站在鋪著青石板的古道上,擠在洶涌的人群里,默默無語。周莊真的很美,那窄窄的老街,高高低低被鞋底磨滑的石板,還有那街邊的延綿的木樓,一座座的石橋歷盡滄桑,更不用說那南湖上的煙雨迷蒙,回廊廟宇,長橋斗拱,恍惚里如置身前世畫卷。那河仍是那河,那搖槳的人卻已換作了陌人,那些低低的臨水的屋還是石基和白墻灰瓦,只是開著的軒窗里已是一片酒肉喧嘩,那些朱漆古木的高樓上,仍掛著燈籠,窗明幾凈,只是已換作穿著藍印花布的女服務員來來往往穿梭不停,觥籌交錯的聲音一傳千里。每一座小橋,總是等不到一刻無人的時光,腳步沓至紛來,男人女人的身體坐在橋拱上欲笑還顰,一聲卡嚓,永久紀念,待回去時細細翻與人看,美麗周莊之永存印象。真的太擠了,古老的長廊下,一字排滿了長躺椅,上面坐滿了腰圓肉肥的人,喝茶,脫了鞋翹起臭氣熏天的腳板一片逍遙自在。店家們站在門口掛著笑臉,來吃飯啦來吃飯啦有空調房間特色菜。。 只有在烏鎮的深夜,坐在燈火全無的長街小橋上,看到那些遠方水里明明滅滅的燈火,那時,水風四面,不遠處的京杭大運河雖然混濁污臭,卻還是一片波光水影,天上能看到幾顆星,有蟋蟀在石縫里響亮地吟唱,對面的橋上有人騎著自行車遠去,于是就有了隱入塵囂遁跡的心靜。 清晨早起聽到有雨,撐傘走進長長的巷里,終于明白什么才是江南。早起無人,長長的巷子雨霧淡淡,石板路長長,兩邊灰褐發黑的木板門緊緊關著,偶而有早起的老人挑著擔子慢慢地走,踩在石上水上啪啪的脆響。慢慢地走,不敢快,檐邊落下的水滴如一片雨簾,滴滴答答,似凝住了時空,平白地讓人生起恍惚,不愿走出這古老的夢一樣的悠長的軌跡里。直轉到臨水的街上,但見河對面柳色如茵,老屋幢幢,臨水開窗有老人在對鏡梳妝,有人吃早飯,紅漆木桌上擱著瓷花大碗,就這樣漸行漸止,就這樣漸走漸無聲,時而回廊小坐,分外靜寂。有老人慢慢從河中搖小舟而過,腳下竹簍,手中長槳,頭上雨笠,晃晃悠悠。船過聽雨落入水中,漾開水紋,心里如被水洗過一樣的明澈。 一瞬間弦歌如水,彈指息心。 游人漸多,靜寂一點點被打破,凝神也再聽不到那些久遠的歲月聲響時,只得離去。坐車去西塘,想象已經到了尾聲,再沒有大片的留白可供涂抹。很累的時候閉上眼睛,突然地看見那些畫一樣的風景,老屋木檐下,燕子初壘的巢,天空里有春天的柳絮,寂寞地盛開旋蕩,還有那些鳥,排著整齊的隊伍一圈圈地繞著屋宇回翔,撲哧哧的聲音在風聲里傳了很遠很遠。總是很疼痛地的看著這些畫面,聽那些古老的風聲,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衍生出天荒地老。 想起三毛,那個放跡天涯的人,現在是否還能如從前一般站在周莊的哪塊青石上,直到淚流滿面么?燈火闌珊、余韻猶存的烏鎮,是不是還能守回從前的綠水清悠,巷深人幽?這水一樣的江南古鎮,究竟還能不能留下那一份岸逐舟行終自若的神情和氣度? 三 鳳凰的沈叢文故居不曾去,只因總以為憑些家具屋檐而來的憑吊,比較牽強,于是只到了墓地,以作懷念。他和三毛是我最喜歡的現代作家,喜歡他筆下那些直指本心的世情人性,與三毛的透明犀利一重一輕,卻有同工之妙。周莊的沈萬山故居沈宅是去看了的,不為尋古,純為好奇。買了門票隨人流進去,正廳里大群中外游客圍著導游,一中文講解一英文講解,稱得上是專業而標準。太擠,只能站在門檻外踮著腳尖往里看,看到高高的屋頂,大大的匾“松茂堂”,一群人坐在匾下兩邊的太師椅上,談笑風生。待了一會,講解完畢,眾人東敲西敲一遍之后,繼續涌向后進庭院,我才得細細打量。沈宅原由沈萬三后裔建成,現在保留的格局是中間廳堂兼后進家居部分,其中廳堂是典型的“前廳后堂”建筑格局,共四進,前后屋之間均由過街樓和過道閣連接,整個宅院格局緊湊而龐大泱然。宅中一柱一椅都透著歲月消磨的痕跡,游人去后,靜靜于廳中坐下,空氣回復清冷,稍傾即靜可聞針落,細看桌上并沒覆塵,于是依桌而坐,想象當年坐于此椅的沈家長者,是用怎樣的心情來看廳外的高墻和那高墻上灑下的陽光呢?是否,他也在這樣一個客散茶涼的時候,默默地想象著門外的舟喧人鬧?或者,他只是在想著生意和人情往來上的瑣事?可以肯定的是,他從來不會想象到有一天,他的家宅,會成為萬人參觀的一個景點,任那些重重壘壘的腳印踏滿了地上的青磚,任那些各種膚色的手撫在這椅上閑坐談笑,再任那看守廳堂的婦人坐在門后的陽光下昏昏欲睡。或者,這正是歷史所做的鬧劇,這世間大概再沒有任何一出戲劇,可以與歷史之手演出的更為逼真和氣勢磅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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