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漫憶——河沿下
當每年的第一聲春雷響過之后,上游的洞庭湖里的白鰱和紅尾鯉魚便紛紛開始打子。而此時的官牌夾河沿下也開始熱鬧起來。野草閑花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冒了出來,河柳黝黑的枝干上也抽出了新芽,遠遠望去像籠著一層綠色的晨霧,輕柔而透明。有人開始在濕潤而肥沃的河灘地上播撒菜籽、點種蠶豆。我的童年便時常地坐在后門的門檻上,守望著河沿下被往來船只犁開的江面,以及向兩邊散開像田壟般的浪波。候鳥一般的撈魚苗的人在夏季之前準時地到來,在河沿下用毛竹和稻草搭起一座座他們稱之為“撈棚”的草屋,把家安在這里,等待著上游的魚苗漂流下來。他們把整根的毛竹用篾纜固定在江面上,作為浮子,一排一排,從官牌夾一直排到了閻家渡。毛竹下張著的是用緇油和豬血染成赭色的沙布做成的撈網。魚苗從網口進入,循著逐漸狹小的通道,鉆入浮在水面的網箱里。撈魚苗的人每天便駕著小船,用碗將魚苗舀到桶里。魚苗密密麻麻,小的像蚊虻一樣,只看到一個個小黑點,一碗魚苗就有千萬尾之多。魚苗客們也紛至沓來,挑著糊著油紙的竹籮,將魚苗販往各地。到了將要立夏的時候,河沿下的蠶豆花開了,陣陣清香被江風吹過來,沁人心脾。頑童們唱著“立夏立夏,蠶豆過夜”的童謠,偷偷地鉆入了蠶豆林里。我也曾整整一個下午躺在蠶豆地里,嚼著鮮嫩碧綠的蠶豆米,仰望天上的流云,滿嘴清香,腦子里充滿著一個小男孩的胡思亂想。放署假時,在江水還未漫上河岸之前,河沿下便是我們的天堂。天還未亮,我們便爬起來,到江邊去收頭天晚上下的魚鉤,“黃丫頭”、“洄丫”以及其他的魚兒一個個排列著被鉤出了水面,活蹦亂跳地進入魚簍,運氣好時,還能釣到幾斤重的大鲇魚。但有時候也會有一條白鱔(河鰻)咬鉤了,把整條鉤線纏絞成一團亂麻。我們那時都相信這個猙獰丑陋、象蛇一樣的怪物完全是靠吃腐尸為生的,至今每當餐桌上把它作為珍饈美味端上來時,我仍感到毛骨悚然,不敢下箸。中午,我們搬著竹床、門板去河沿下的大柳樹底下乘涼午休,樹蔭外邊是漫天的陽光和蟬聲,光影從濃濃的枝葉的隙縫中漏了下來,像夢一般在我們熟睡的臉上晃動,口水順著嘴角流到了腮邊。我們仿佛睡在搖籃中,甜蜜得象個嬰兒。中午的河沿下有時竟沒有一絲風,我們便學著江中的船老大,對著江中吆喝:“風在天上轉,地下有人喚,嗚——喔!”一陣清風便徐徐而來,拂著身上的汗毛,像微風掠過草原。晚飯后,小伙伴們結伴到江中去洗澡,我至今也不明白,那時的大人們怎么都不會水。每到天色轉暗時,大人們便到河沿下去喚嬉戲忘歸的伢兒們回家。記得有一個大人,每次都帶著一根長竹篙,像趕鴨子似的,把家里的一群“和尚頭”趕上岸來。當洪峰來臨時,江水漫上了河沿,也漫進了我們的家里,我們便搬到城里親戚家去“上水山”。水退的時候,已過了立秋,大人們再也不許我們去河沿下玩水,說是會“打擺子”。河沿下于是驟然變得冷清起來。放學后,我和鄰家的女孩一起,沿著江邊退水后露出的瓦礫灘,去找尋被浪花沖刷出來的古銅錢,姐姐們會用它和閹雞的尾毛做漂亮的雞毛毽子。夕陽西下,江面上鋪灑著一層碎金。纖夫們沿著河沿溯江而上,古銅色的身軀和混黃的江水相映襯,像一幅十九世紀俄羅斯油畫,從那時起,我便喜歡上了十九世紀的俄羅斯的文學和繪畫,喜歡上了普西金、屠格涅夫、列賓和列維坦。此時,從遠處傳來紗廠下班的汽笛聲,喑啞而悠長, 隨后我便聽見母親在屋后喊我的乳名。這正是河沿下人家吃晚飯的時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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