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滄浪亭日記
今日始游滄浪亭。“園”與“園”這兩個字上,不管它們發生了多大變化,但“口”沒變掉。也就是說園林之所以為園林,正因為在圍墻的里邊。只是這圍墻,可不一定是磚砌的,滄浪亭的圍墻就是水做的。 這種圍墻又有一種漏窗的效果,沿著河畔慢慢行來,移步換景,隔窗花遠:這花是黃石,這花是復廊,這花是宋朝的煙云。盡管現在的滄浪亭是重修的,但還是保持住了些些宋朝的意味。這種以水為圍墻為漏窗的別開生面,不要說在蘇州獨此一家,就是在中國也是別無分號的。宋朝文人的心態是從容不迫的,他可以光著膀子在柳蔭下睡個午覺,并不怕人看見。詞在宋朝的發達,就與這一份從容有關。詞作為文學體裁可謂由來已久,但只在宋朝發達,宋朝的文人不深,但真從容。 只有從容不迫的時刻,才會出現以水為圍墻為漏窗的園林。 2004年3月28日,星期日,晴。 今日忽然想到,我們也不要上宋朝人的當。蘇東坡說“天真爛漫是我師”,只是這師心一起,就不一定還能夠天真爛漫。滄浪亭水做圍墻,這是天真爛漫的。但這天真爛漫是有師心的,師心就在沿河而置的黃石假山上。相對于黃石假山而言,河流是圍墻。相對于滄浪亭而言,黃石假山是籬笆,河流是圍墻。別看從滄浪亭外看滄浪亭,滄浪亭是透明的,至多也只穿一件內衣,但胸有城府的很。像宋朝文人。滄浪亭有了一道界線不算,還有一道籬笆,有了一道籬笆不算,還有一道圍墻。只是這界線(河流和黃石假山)都很入畫,讓人不覺是界線而已。 如果說魏晉文人是中國文化中最有人性深度的文人,那么宋朝文人是中國文化中最具有師心的一代,既然要師從什么,那就要有個范圍。園林之所以為園林,還是因為在圍墻 界線 的里邊。它有一定的隱秘性。圍墻是園林不可缺失的衣裳。 2004年3月29日,星期一,晴。 今日入觀滄浪亭。進了大門,我就朝左手邊走。我這個人很笨,沒有方向感,東南西北搞不清,但認左識右,左右逢源。左手邊一轉,就到了面水軒。 面水軒原名觀魚處,同治十二年重修后改成現在的名字,取的是杜甫詩意:“層軒皆面水,老樹飽經霜”。從面水軒的門口朝里望,我懶得進去,因為已經看到了好圖畫。意思到了。面水軒窗里的幾棵樹盡管算不上是老樹,因上不見本,下不見末,只現身中段,就頓有莽蒼之氣。蕩青漾綠,好一幅青綠長卷。如此青綠幽幽,如果能在里面讀書,讀的是閑書,真是天大的福氣。我覺得把觀魚處改為面水軒,意思貼切,因為觀魚非從窗戶里伸出脖子不可,累了點。當然觀的是“子非魚”又另當別論。但是真要觀“子非魚”,又何必跑到水邊,讓人有畫蛇添足之嫌。 今天滄浪亭的游客不多,安靜是福。這園子就像自己家的。有一年夏天我在留園,差點被吵死。留園像個超市了。超市也沒有這么吵,像觀前街。 屋檐下的一長溜鋪地,顏色要來得深,深而且黑。黑色在江南有時候表現出的是滋潤,是水,在中國哲學里,黑象征水,我坐在面水軒的石階上,覺得其中的深奧。屋檐下深而且黑的鋪地,大概是承受檐溜水多的緣故。童兒會滑倒上面。 我就又去看面水軒外的復廊。 從復廊的漏窗里看風景,讓復廊也變得好看了。它靠近水的一面:馬路;眾生;汽車;人間。它在庭院里的一面:小徑;神仙;飛鳥;夢境。復廊在視覺上的變化也是讓我驚奇。靠近水的一面流暢,有此情綿綿的感覺。而它在庭院里的一面,一眼望去,似乎多為折角。復廊的“復”不是簡單的重復,它是山重水復的“復”,“復”得不繁瑣,也不做作。這是怡園里的復廊所不能比擬的。怡園里的復廊是模仿之作,模仿滄浪亭。園林不能模仿,園林是藝術。怡園是清代的作品,清代有集大成的勇氣,實在也是創造力衰退的流露。有時候,集大成就是模仿的另一種說法。集大成真正說得上大成的,杜甫是一個。 復廊上的漏窗,窗窗不同,刻意不能說不刻意,但沒有習氣。它疏可走馬,卻不脫空,稱得上大手筆。從漏窗里看風景,漏窗與風景,風景與漏窗,互為細節。漏窗的花紋宜疏不宜密,密了氣緊,也就不舒展。當然也不能漏得像漏斗,一覽無余。漏是讓被阻隔的風景能夠漏進來,是滲透,是打破水缸洇過來,不是發大水。 漏窗把另一面的望磚、椽子、梁柱都收入其中,像自己給自己照鏡子,照到的是這一面的望磚、椽子、梁柱,同時又把園里園外的樹色天光攬進懷抱。懷抱著花朵的閨中少婦是日子中的漏窗,讓我看到喜悅或者哀愁。 我在園子里走馬觀花,興之所至。游園興之所至是對的,走馬觀花卻村俗。游園的不二法門是慢,越慢越好,但大伙兒都是來去匆匆,也是沒辦法的事情。我只得約略記錄點印象,留待下回玩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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