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貢:前世的情人一個飽經滄桑的戲子
西貢即如一個飽經滄桑的戲子,穿著燦爛華美又千瘡百孔的戲服,在胡琴咿呀與拉丁舞曲中交錯起舞,那一種手勢,那一個眼風,在盤旋回眸中令人目不暇給。 很多人對西貢的全部印象來自《情人》,這部杜拉斯的小說,或說是梁家輝演繹得更為經典的電影。故事如年代已久的老照片一般,穿過湄公河渾黃的河水,在西貢大街小巷中蔓延。 而對我,西貢是我生命中一段特殊的痕跡,更是我至愛的父親母親那曾經年輕的歲月中無法割舍的情感。 兩次飛往西貢,不同的始發港,時間相差了十年,而唯一相同的是飛行降落時我無法控制的心跳,這是我的西貢,是我無法真正與他人分享的心靈中的西貢。濕熱的空氣,嘈雜的摩托轟鳴聲,組合在一起成了西貢呈現在外人面前的第一樂章。 久居在那里的黃生是我的好朋友,兩次在西貢都住在他經營的那棟三層的酒店 。我喜歡看滿街的摩托車,尤其是黃昏時分,充滿了本田鈴木的轟鳴聲,整條大街的空氣好像被擠得滿滿當當。過馬路還真考驗人的勇氣,我被撞到過一次,還好,車多,車速也就慢,撞一下和在北京自家樓前被剛會騎車的小孩碰上沒什么兩樣。 在西貢熙熙攘攘的街頭,看車來人往,就摸到了這個城市的脈搏,感受它的激情與律動。這是個永遠不慌不忙的地方,不管男女老幼,人們總是穿著拖鞋步行或騎著摩托從容地向遠處駛去,從骨子里透出一份休閑與安逸。擁擠的感覺隨處可見:房子和樹木親密交談,汽車和摩托交錯對開,人和人擦肩而過。走在擁擠的街頭不禁要回頭張望,想要尋找的那個中國小伙和法國女孩遠去的背影,似乎剛在街角隱去。 西貢街邊隨處可見咖啡館,無論奢華還是簡單。越南人泡咖啡有獨特的方法,據說在法國只有祖母級的人還在使用。先在咖啡杯中加入煉乳和方糖,再將磨好的咖啡粉放在一種鋁制漏斗狀的器皿里,蓋上蓋子,沖入熱水,濃烈的香味一下就飄散出來。細細的黑流慢慢滴入杯中,用勺子輕輕混合奶和糖,一杯地道的越南咖啡就好了。無論閉上眼睛細細享受口齒留香的感覺,還是看一杯咖啡的沖泡過程,都是一種享受。如果喜歡這種越式咖啡,可以在市場上花不多的錢買一套完整的沖泡器具和咖啡粉。 我喜歡一個人到西貢河邊,買一只烤魷魚,和那些一點也不認生的小男孩,用中文、英文或自創的南腔北調交流,晃晃蕩蕩就是一個白天。或者跑到第五郡的堤岸,這里是母親出生的地方,如同一座中國南方小鎮,擁擠而高低錯落的樓門上,寫著潮義巷,顯然是潮州人聚集的地方,上面寫些光耀門庭的勵志成語,顯示自己的家學淵源。堤岸的關帝廟香火鼎盛,幾乎各家門堂顯眼位置都供著陶瓷甚至塑料關公雕像,是飽經滄桑的西貢華人平和而感恩的心懷。一路上和久居那里的人們一起遇佛拜佛,見廟燒香。沿著嘈雜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下去,渴了就在街頭買個椰青,冰涼的椰子汁是最解渴的飲料。傍晚我鉆進極為簡陋的路邊店,叫上一杯最提神的越南咖啡,那種悠閑自在的感覺在北京真的感受不到。 西貢水果豐富,可兩次去的時候偏偏都不是榴蓮上市的季節。不過沒關系,南越水果四季不缺。手上粘粘地大口吃著菠蘿蜜,眼睛不時瞥一眼街上翩翩而行的身著越南國服的西貢小姐。“裳者,如衣之長揚也,垂于邊際。”這是古書中對越南國服的描述。越南國服叫“aodai”,由上衣和褲子組成,上衣如中國旗袍,長至膝蓋,胸部收緊,透明面料中透出豐滿的輪廓,腰際兩側收緊、開叉,特意露出一段潔白的腰肢,引人注目;下身配一條白色或是同花色的褲子,褲腳足有喇叭褲的兩倍寬。 女孩子穿上它,嬌小玲瓏,苗條挺拔,在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嫻靜中透著無限嫵媚。 杜拉斯在《情人》里說:“生活在西貢只有雨季和旱季的區別,感受不到春的來臨,從頭到尾只有夏天一個季節。”超過體溫的溫度讓皮膚潮熱汗出,好像裹了一層東西一樣難受,但越南女子似乎都不太在乎,穿著長袖aodai,戴著口罩或頭巾,卻還能氣定神閑。西貢女孩時尚活力,有嬌好的身材和迷人的容貌。她們對白皙的皮膚有近乎瘋狂的追求。為了應對西貢炎熱的天氣,很多女孩出門都會戴頭巾或口罩。據說為了達到更好的美白效果,她們將一種特殊配制的藥膏涂滿全身,然后就是像蛇一樣的蛻皮過程。 高大的紅教堂轉眼就佇立在眼前,圣母瑪利亞腳踩邪惡的毒蛇,安詳地站在教堂前。雖然也是神的居所,卻與東方廟宇截然不同,其建筑藝術的宏偉與精美只有親眼見過才能體會。建于1877年的紅教堂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風雨還完好無缺,周末向信徒開放做禮拜。坐在教堂的長凳上,即使不會高唱“哈里路亞”,也會雙手合十口頌阿門。 已經成為西貢地標的天主教堂,在嘈雜的市區中央見證著百多年來越南的滄桑,而它右側的郵政中心也是一棟百年建筑,每天早上6點依然準時開門,戴眼鏡的老人坐在書桌前仔細傾聽來人口述要寫的信件,布滿滄桑的手,下筆從容,時間好像也停留在百年之前,用百年前同樣的方式將思念、幸福、盼望、擔憂從這里傳遞出去。 紅教堂不遠的統一會場,最初是一座法國人的宮殿,幾經擴建改建,送走法國人又迎來美國人。地下室的銅墻鐵壁沒能擋住勇猛的突擊隊,心有不甘的美國人只得乘直升機從這里徹底離開。這里還住過南越政權時期的幾個總統,為了紀念南北統一,越南人民最后決定讓它代表國家統一的歷史一幕。 西貢的白日與黑夜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。黑夜降臨裹走了白日的喧囂,一切都罩上了迷離的面紗,西貢重又恢復她真實的面目。這樣的一面是我深深癡迷的。夜色溫柔,一如那輕輕流淌的西貢河水。黃生租了條游船,約了幾個朋友一同游河,遠處的船家傳來《梅蘭,梅蘭》的調子,那一刻覺得真要被河水融化了…… 有一個地方是我不能不去的。中法學堂,那是母親和父親相識的地方。看過家里一張發黃的照片:父親穿著白西裝,手上握著一頂據說是上好的禮帽;母親穿著碎花連衣裙,微笑地站在父親身邊,頭上是當時法國最流行的寬沿遮陽帽。照片的背景就是這所大學教室外的長椅。父母很少向我們提起他們相識的經歷,據他們的好友所言,那時外公是這所法國人辦的五年制大學的教授,母親也住在學校里。父親獲得全額獎學金進入這所當時最有名的華人學校,成了外公的門生,也就認識了母親。我很喜歡那張照片,后來送去北京宣武門一家 圖片社做處理,加了一個很老舊的像框,掛在他們的臥室。那時母親16歲,父親剛過20。 黃生親自開車七拐八拐才找到昔日的中法學堂。我看了只一眼,心里就有種莫名的感動。黃生陪我走到油漆斑駁的大門前,典型的法式大門頂端,“中法學堂”幾個中文字已經不易辨別,拱門上面還有兩個不太顯眼的字“博愛”。大門緊閉。據說法國人撤退后學校自然停辦,美國人進來,歸屬了教會,改成博愛中學。越南統一后,排華浪潮掀起,中文被禁,這里又成了一所當地的小學。現在房子已殘破,連小學也辦不下去,成了一個沒有人煙的遺跡。我獨自走入,野草齊膝高。隨便走進一間教室,還有些木制桌椅橫七豎八堆在一旁。窗玻璃已經找不到完整的,一些木條交叉地釘在窗框上。就這么慢慢地在校園里走著——父輩們50年的戰亂流離在他們不為人知的心底刻下了怎樣的滄桑呢。 按照我給的地址,黃生又開車帶我找到母親原來的舊居。好大的一所房子啊,樹影婆娑的掩映下似乎仍然嗅得到昔日的書香。拍開緊鎖的大門,里面密密麻麻不知擠了多少戶人家。黃生用越南語跟那些阿公阿婆們打招呼,希望讓我進去看一看母親住過的屋子。大概房子如今的主人們以為我是來討債的,說什么也不讓我再跨進一步。黃生還要堅持,我倒真的不想破壞自己美好的想象。過去的歷史誰能把握,誰又說得清呢? 那些若隱若現似乎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跡的東西,讓我真實感受著在路上的魅力和快樂。這是我永不停歇的腳步,是大千世界在我內心深處最最真實的折射。這個世界也許永遠也不可能完美,就像西貢一樣如一個飽經滄桑的戲子,穿著燦爛華美又千瘡百孔的戲服,在胡琴咿呀與拉丁舞曲中交錯起舞,那一種手勢,那一個眼風,在盤旋回眸中令人目不暇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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