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遠方朝圣-卡瓦格博
夏天的一個傍晚,我在西單村的半山坡眺望落日。當最后一道余輝從對面山頭褪去之前,兩輛小如甲殼蟲的東風牌卡車順著掛在崖壁上的山路馳來,嗡嗡的聲音在峽谷里傳得很遠。不一會兒,它們進了村予,停在溪流邊的空地上。溪水從海拔6000多公尺的卡瓦嘎博(意為白色雪山)淌下,流經水磨房,穿過木橋,匯入瀾滄江。車剛停穩,百十號男女老少鬧嚷嚷地下來,大部分涌進附近一座兩層農舍投宿,其余的人在空地點起篝火,打開被褥,同西藏鹽井來的馬幫一起露營。
這天夜里,我也在村公所的屋頂露宿。銀河橫過天際,蟬子在核桃樹下嗚叫,年輕的村醫小虎睡在旁邊。他告訴我,乘卡車進村的那些人是四川得榮縣的藏民,來卡瓦嘎博轉經。每年都會來很多人,特別是冬季。到了卡瓦嘎博的本命年(羊年),朝圣者可達數萬。從峽谷對面的燒香臺向西看,轉山小路密密麻麻擠滿人,像螞蟻一樣多。
我的本命年正好是羊年,我妻子和女兒也屬羊。為此,我在卡瓦嘎博腳下的藏族村莊從事田野調查的同時,也想到這座山轉轉經。于是,我的研究自然而然與“朝圣”這個主題有了聯系。
朝圣,是近來人類學非常關注的課題之一,特納對“閾限”的研究,臺灣學者對媽祖進香的考察,便是兩個典型的例子。英語把朝圣叫pilgrimage,意即“為宗教目的而朝訪圣地的旅行”。印度教把朝圣稱作tirthayatra,指圣徒到七大圣河、八大神鄉等地點還愿、祈福、贖罪的行為。伊斯蘭教則有hajj的術語,漢語譯為“朝覲”。每個穆斯林在其一生中,至少要到圣地麥加朝覲一次。至于我近年打交道較多的藏人,更把gnas skor(巡禮朝圣)視為超越世俗生活之上的義務,需用生命為代價去履行。
在人類學家看來,朝圣是生命歷程中“通過儀式”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。朝圣者一旦離開故地,也就擺脫了以往的身份與牽掛,進入一種非此即彼、模棱兩可的混沌狀態,如同心理學所說的“閾限”。他們與熟悉的日常生活相分離,離家到遠方尋找圣跡,在此期間經歷考驗,然后以新人的面貌返回故鄉。
相對于日常的“世俗空間”,朝圣者進入的是一個充滿幻想、磨難和奇遇的“神圣空間”。就像現實和夢境相互對照,生存和死亡相互對照,世俗空間和神圣空間也像兩面鏡子,彼此照出對方的模樣。人無論作為群體還是個體,都不能僅僅在一個空間里生活。他們需要在物質和精神的兩個天地間往返穿巡。其實,朝圣倒不必非出于某種宗教信仰。大凡一群人,或一個人,受了感情和精神追求的驅使,跑到異域遠方走走看看,使身心有所改變,都與朝圣相似。即使有些被迫背井離鄉的浪子,經流放的困苦而嚼出人生的真味,也會由此成為朝圣隊伍中的一員。在這里,走路不再只是一種本能,而變成生活的一次歷煉,正如巴西作家paul coelhe在《朝圣日記》一書中說的:
“當你旅行時,你會以一種實在的方式體驗到再生的過程。你會遇到全新的環境,時間會過得更加緩慢,而且在大多數的旅行中,你甚至不懂那里的語言。因此,在旅行中,你就象一個剛剛離開子宮的孩子。”
由此看來,就連那些以人類學為職業的人,如果不滿足謀一個衣食飯碗,而試圖去遠方、到他人的文化中尋找生活的價值,就應當屬于朝圣者之列。由于經常形單影只地外出,這類人難免漸漸遠離華麗的學術殿堂,像溪水,匯入到為朝圣而遠行的人群當中。
既然是遠行,那么無論何種形式的朝圣,都必須以地理上的“異鄉”為目的地。真正吸引朝圣者不停地往前走的,是對于陌生之地的幻想。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在《奧州小道》里講過一句抒發游子感情的話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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