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影攝像師眼中的青藏鐵路
在唐古拉車站,扎西旺加確信,自己正在拍攝的是一條“天路”。
攝像機機位與鋼軌平行,緊貼著地面。直直一條線,鏡頭從藍天白云間徐徐拉過來。畫面:鋼軌破空而來。切換。鏡頭緩緩推過去。畫面:鋼軌沖天而上。
拍完這兩組鏡頭,扎西自信找到了“天路”的感覺。
在他腳下,鋼軌正翻越唐古拉山口。5072米。這里是青藏鐵路全線海拔最高點,同時它也超越了南美洲秘魯境內安第斯山高原鐵路上海拔4817.8米的拉奇車站,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鐵路海拔最高點。
扎西在資料片里看到過,秘魯人在拉奇車站豎了一個巨大的標牌:“世界準軌鐵路最高點”。而他要讓自己的鏡頭里出現一塊新立的標牌:“世界鐵路海拔最高點5072米”。正在拍攝標牌特寫鏡頭之時,扎西忽然聽見由遠及近的汽笛聲。他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青藏鐵路還沒正式通車,格爾木車務段也沒通知攝制組這個鐘點會有試運行的車輛通過。他原本只望拍攝幾組唐古拉車站的空鏡頭。
瞬間,扎西急忙回身,鏡頭對準了鋼軌。一輛貨車正隆隆駛來。急速的車輪闖入鏡頭,速度使火車的畫面略顯發虛,但火車背后的標牌卻異常清晰。
想想看,拍攝這些鏡頭時還是5月。在7月1日青藏鐵路正式通車之前,漫長的鐵路線上只會偶爾有試運行的火車零星經過。能夠捕捉到這樣的鏡頭實乃可遇而不可求。
“光拍車站和標牌,實在太靜啦!”扎西搖著頭感嘆道,“在那樣高的海拔,有時靜得簡直叫人有窒息的感覺。只有火車穿過,整個畫面才會動起來,鏡頭也才會更有沖擊力。”
靜與動
扎西旺加是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的攝像師,現在為中央電視臺拍攝專題片。這個藏歷屬馬的漢子,此次專門被調往自己的家鄉,拍攝《青藏鐵路》專題片的后期鏡頭。給他拍攝的周期很短,4月中旬到5月。因為專題片要趕在7月1日之前播出。
“將近一個月,天天跟火車較勁兒。”為了拍攝出火車和青藏沿線地貌的關系,扎西和攝制組以格爾木為基地,每天依據格爾木車務段提供的試運行車輛通過的時間,及時趕往標志性的地點等候火車出現。
5月的一天,他和攝制組獲知當日下午6時會有一列火車通過當雄特大橋。攝制組一早便從格爾木出發,直到下午才趕到拍攝地點。他選擇在橋對面一座山坡上架好攝像機。此刻,大風怒吼著,沉重的攝像機若是沒有人護著,瞬間就會被吹跑。
到達預定時間,火車沒能出現,老天卻下起了暴雪。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,像這樣變化無常的天氣幾乎是家常便飯。雪停了,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。但火車仍未出現。
焦灼中,扎西依稀聽見汽笛。他沒在意,每天和火車較勁兒,都有些神經過敏了,常在曠野中出現幻聽。直到看見機車的兩個頭燈,光束從遠方射來,他才確信,火車真的來了。結果,“映著晚霞,那組鏡頭特漂亮”。
見著一列火車實在不易,所以攝制組不時要和火車賽跑。一次,他們在三岔河特大橋拍完一列客車,又馬不停蹄地沖下山去,駕駛越野車以170公里左右的時速在公路上狂奔,為的是超過這列客車,好到前面再“迎”拍一次,以便展示不同地貌條件下鋼軌的雄姿。
扎西告訴我:“當時也顧不上多想,等拍完了,連司機帶攝像人員都覺得后怕。那種路況,開到那個速度,簡直就是玩命。”
雪山、草地、帳篷、羊群,還有鐵路橋和隧道,在這樣的背景下,扎西旺加完成了火車行駛區間的一個個鏡頭。
在扎西的鏡頭里,全景覆蓋了遠古的高原、遙遠的地平線,萬物異常平靜,一切如他所言,“過于寧靜了”。只有火車駛入鏡頭后,才會讓他感到,畫面一下子被“破”開了。火車非常快速地穿過,打破鏡頭的固化平衡,給整個鏡頭帶來一種活力和動感。
“以你的專業眼光,這樣的鏡頭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?”我問他。
“感覺非常美。”他答。
“會不會不和諧?”
“沒有。絲毫沒有不和諧。要說完全原始狀態,那么汽車、穿非本民族服裝的人,都是不和諧的。人的動作、汽車行駛,都是一些有節奏性的東西。步伐的節奏總是從慢到快。鐵路給拉薩、給西藏帶來一種新的節奏。我是在這里長大的,我覺得,這塊土地過去的節奏過于緩慢了。”
慢與快
十幾年前,扎西旺加從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專業畢業,在中央新影廠拍了20分鐘的紀錄片《拉薩韻律》。和新影廠傳統的宣傳片不同,這部片子沒用一點背景音樂,沒用解說詞,完全用畫面和拍攝到的原聲來表現拉薩城從一天清晨到傍晚的景象。
清晨,郵電大樓的鐘聲與寺院的法號幾乎同時響起。接著,傳來喇嘛的誦經聲和學校孩子晨讀的聲音。然后是小商販的叫賣聲和交警上崗的動靜,夾雜著外國游客的英語……扎西迷戀于這座城市異常豐富的聲音。他的鏡頭是跳躍的,一個接一個特寫,反差相當大。他希望以這種拍攝手法表現拉薩城內傳統與現代的并存。“但是它們非常和諧。”他強調。
扎西坦承,也許是他本人的出生背景使他非常樂于看到這種“和諧的并存”。1983年,他高中畢業,新影廠從西藏自治區選了兩個人進廠培養,他便是其中之一。
扎西屬于“團結族”,媽媽是藏族,爸爸是援藏漢族干部,家住日喀則。當年,從日喀則到拉薩,他整整坐了一天多汽車。東風大卡車敞開的后車廂,加之全是土路,等到了拉薩,他像穿了件盔甲,“像只土猴”。
“現在,都是柏油公路,3個小時就到了。”扎西自豪地說。
從拉薩乘飛機到成都,再從成都坐火車到北京,那是扎西對火車最初的記憶。坐的是硬臥,他的感覺,一是“舒適”,二是“好玩”,“像一個大房子,人在上面可以來回走動,和汽車上只能固定一種姿勢不一樣。還有餐廳,擺朵小花,非常干凈”。
在此之前,他只在電影里看到過火車。小時候,聽爸爸媽媽講得更多的是汽車。父母到內地出差辦事,火車只通到青海,從青海到日喀則得坐汽車。出藏有飛機,但需要到一定級別才可以乘坐。父親出差次數雖然很多,但級別限制只能坐汽車。 在唐古拉車站,扎西旺加確信,自己正在拍攝的是一條“天路”。
攝像機機位與鋼軌平行,緊貼著地面。直直一條線,鏡頭從藍天白云間徐徐拉過來。畫面:鋼軌破空而來。切換。鏡頭緩緩推過去。畫面:鋼軌沖天而上。
拍完這兩組鏡頭,扎西自信找到了“天路”的感覺。
在他腳下,鋼軌正翻越唐古拉山口。5072米。這里是青藏鐵路全線海拔最高點,同時它也超越了南美洲秘魯境內安第斯山高原鐵路上海拔4817.8米的拉奇車站,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鐵路海拔最高點。
扎西在資料片里看到過,秘魯人在拉奇車站豎了一個巨大的標牌:“世界準軌鐵路最高點”。而他要讓自己的鏡頭里出現一塊新立的標牌:“世界鐵路海拔最高點5072米”。正在拍攝標牌特寫鏡頭之時,扎西忽然聽見由遠及近的汽笛聲。他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青藏鐵路還沒正式通車,格爾木車務段也沒通知攝制組這個鐘點會有試運行的車輛通過。他原本只望拍攝幾組唐古拉車站的空鏡頭。
瞬間,扎西急忙回身,鏡頭對準了鋼軌。一輛貨車正隆隆駛來。急速的車輪闖入鏡頭,速度使火車的畫面略顯發虛,但火車背后的標牌卻異常清晰。
想想看,拍攝這些鏡頭時還是5月。在7月1日青藏鐵路正式通車之前,漫長的鐵路線上只會偶爾有試運行的火車零星經過。能夠捕捉到這樣的鏡頭實乃可遇而不可求。
“光拍車站和標牌,實在太靜啦!”扎西搖著頭感嘆道,“在那樣高的海拔,有時靜得簡直叫人有窒息的感覺。只有火車穿過,整個畫面才會動起來,鏡頭也才會更有沖擊力。”
靜與動
扎西旺加是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的攝像師,現在為中央電視臺拍攝專題片。這個藏歷屬馬的漢子,此次專門被調往自己的家鄉,拍攝《青藏鐵路》專題片的后期鏡頭。給他拍攝的周期很短,4月中旬到5月。因為專題片要趕在7月1日之前播出。
“將近一個月,天天跟火車較勁兒。”為了拍攝出火車和青藏沿線地貌的關系,扎西和攝制組以格爾木為基地,每天依據格爾木車務段提供的試運行車輛通過的時間,及時趕往標志性的地點等候火車出現。
5月的一天,他和攝制組獲知當日下午6時會有一列火車通過當雄特大橋。攝制組一早便從格爾木出發,直到下午才趕到拍攝地點。他選擇在橋對面一座山坡上架好攝像機。此刻,大風怒吼著,沉重的攝像機若是沒有人護著,瞬間就會被吹跑。
到達預定時間,火車沒能出現,老天卻下起了暴雪。在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,像這樣變化無常的天氣幾乎是家常便飯。雪停了,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。但火車仍未出現。
焦灼中,扎西依稀聽見汽笛。他沒在意,每天和火車較勁兒,都有些神經過敏了,常在曠野中出現幻聽。直到看見機車的兩個頭燈,光束從遠方射來,他才確信,火車真的來了。結果,“映著晚霞,那組鏡頭特漂亮”。
見著一列火車實在不易,所以攝制組不時要和火車賽跑。一次,他們在三岔河特大橋拍完一列客車,又馬不停蹄地沖下山去,駕駛越野車以170公里左右的時速在公路上狂奔,為的是超過這列客車,好到前面再“迎”拍一次,以便展示不同地貌條件下鋼軌的雄姿。
扎西告訴我:“當時也顧不上多想,等拍完了,連司機帶攝像人員都覺得后怕。那種路況,開到那個速度,簡直就是玩命。”
雪山、草地、帳篷、羊群,還有鐵路橋和隧道,在這樣的背景下,扎西旺加完成了火車行駛區間的一個個鏡頭。
在扎西的鏡頭里,全景覆蓋了遠古的高原、遙遠的地平線,萬物異常平靜,一切如他所言,“過于寧靜了”。只有火車駛入鏡頭后,才會讓他感到,畫面一下子被“破”開了。火車非常快速地穿過,打破鏡頭的固化平衡,給整個鏡頭帶來一種活力和動感。
“以你的專業眼光,這樣的鏡頭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?”我問他。
“感覺非常美。”他答。
“會不會不和諧?”
“沒有。絲毫沒有不和諧。要說完全原始狀態,那么汽車、穿非本民族服裝的人,都是不和諧的。人的動作、汽車行駛,都是一些有節奏性的東西。步伐的節奏總是從慢到快。鐵路給拉薩、給西藏帶來一種新的節奏。我是在這里長大的,我覺得,這塊土地過去的節奏過于緩慢了。”
慢與快
十幾年前,扎西旺加從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專業畢業,在中央新影廠拍了20分鐘的紀錄片《拉薩韻律》。和新影廠傳統的宣傳片不同,這部片子沒用一點背景音樂,沒用解說詞,完全用畫面和拍攝到的原聲來表現拉薩城從一天清晨到傍晚的景象。
清晨,郵電大樓的鐘聲與寺院的法號幾乎同時響起。接著,傳來喇嘛的誦經聲和學校孩子晨讀的聲音。然后是小商販的叫賣聲和交警上崗的動靜,夾雜著外國游客的英語……扎西迷戀于這座城市異常豐富的聲音。他的鏡頭是跳躍的,一個接一個特寫,反差相當大。他希望以這種拍攝手法表現拉薩城內傳統與現代的并存。“但是它們非常和諧。”他強調。
扎西坦承,也許是他本人的出生背景使他非常樂于看到這種“和諧的并存”。1983年,他高中畢業,新影廠從西藏自治區選了兩個人進廠培養,他便是其中之一。
扎西屬于“團結族”,媽媽是藏族,爸爸是援藏漢族干部,家住日喀則。當年,從日喀則到拉薩,他整整坐了一天多汽車。東風大卡車敞開的后車廂,加之全是土路,等到了拉薩,他像穿了件盔甲,“像只土猴”。
“現在,都是柏油公路,3個小時就到了。”扎西自豪地說。
從拉薩乘飛機到成都,再從成都坐火車到北京,那是扎西對火車最初的記憶。坐的是硬臥,他的感覺,一是“舒適”,二是“好玩”,“像一個大房子,人在上面可以來回走動,和汽車上只能固定一種姿勢不一樣。還有餐廳,擺朵小花,非常干凈”。
在此之前,他只在電影里看到過火車。小時候,聽爸爸媽媽講得更多的是汽車。父母到內地出差辦事,火車只通到青海,從青海到日喀則得坐汽車。出藏有飛機,但需要到一定級別才可以乘坐。父親出差次數雖然很多,但級別限制只能坐汽車。
那時,汽車票特別不好買。買上了,也只能坐在“大解放”(卡車)的后車廂里,車況極差,一上山水箱就開鍋。沿途天寒地凍的,一路上得裹在軍大衣里,所以人們到內地辦事,隨身總帶著軍大衣和棉手套。路上要顛簸4天,全靠餅干充饑……
扎西說,那會兒的家庭記憶,大多與遙遠的路途相關。他常常在家盼著,爸爸媽媽經過漫長的旅途,能夠早早從內地返回家。
這樣一條路,從最初的土路到后來的柏油路,時間從4整天到兩三天。現在,一般的車只需要不到20個小時。4月中旬,接到拍攝任務后,扎西從拉薩趕到格爾木和攝制組會合,越野車只開了12個小時。
7月1日青藏線通車后,乘火車從拉薩到格爾木,需要13個小時。
扎西在新影廠跟著師傅拍了4年新聞紀錄片,拍西藏農牧區的變化,“主要是些反映民族地區變化的宣傳片”。然后他便進入北京電影學院開始專業學習。
上世紀90年代,他開始為中央電視臺拍攝電視紀錄片。在一部反映西藏社會生活的片子里,他擔任其中一個組的編導和攝像,選了兩個點,跟拍了整整一年。一個點是山南地區的一個村莊,另一個是拉薩附近的一個漁村。
山南地區是藏族的發祥地,也是最早開墾農田、形成農耕文明的地方。扎西在這里看到,藏民已經習慣使用拖拉機等現代工具進行勞作,只是在開耕第一天,還遵循古老的傳統,將自家牦牛精心打扮一番,在田間舉行祈求豐收的儀式。
然而攝像機對村民們來說還是新鮮玩意兒,很不習慣,甚至有明顯的抵觸。這使得初期的拍攝很困難。扎西和同事們想方設法與他們溝通,拍一些鏡頭,便給他們回放,讓他們看到鏡頭里的自己,逐漸熟悉這個陌生玩意兒。后來,村民們接受了天天對準他們的攝像機,也接受了這群穿著大紅大黃戶外服裝的電視人。久了,彼此十分融洽。
在拉薩附近的漁村,扎西了解到本民族一個奇妙的傳說。藏民族信奉佛教,不殺生,所以忌捕食魚類。而這個漁村的存在,是因為相傳很久以前,天上落下大量的魚,堵塞了河流,為疏通河道,佛祖特意命令這個村莊的人去捕魚。于是,他們世世代代便以捕魚為生。
拍完這部紀錄片,扎西的鏡頭開始對準更廣闊的世界。他加入“走進非洲”攝制組,4個月間足跡遍布非洲20多個國家。他參與重走鄭和路線,一路拍過15個國家。他還參與了三峽截流的紀錄拍攝。
扎西說,走進非洲,讓他和同事充滿疑問。他拍鏡頭的內涵,就突出好奇。重走鄭和路線,他的鏡頭試圖表現600年前遠洋航行的不易。為了拍三峽截流,他在三斗坪待了3個月,鏡頭的內涵,是這項工程的龐大。
那么,回到西藏,拍青藏鐵路,鏡頭的內涵是什么?扎西思考了片刻,說:“海拔擺在那兒啊。鏡頭要拍的,就是它的難度。”
扎西自認為拍得最有力量的鏡頭,很簡單,只是一枚道釘。鋼軌上一枚普普通通的道釘,多次被他放大,大到占據了整個畫面。那是唐古拉車站的一枚道釘,是那曲特大橋的一枚道釘,是沱沱河特大橋的一枚道釘。
為什么拍道釘?扎西告訴我,他總是在想,就鋼軌上這么一枚道釘,在海拔那么高的地方去擰動它,要付出多大的精力。所以,“一枚道釘有資格占據我的整個畫面。有時候,這枚道釘比雪山草地的大全景更有說服力”。
拍那曲特大橋時,前一天下過一場大雪。鋼軌上到處是積雪,只有道釘露在外面,堅韌地凝固在那里。這打動了扎西,于是有了一組道釘的鏡頭。拍沱沱河特大橋時,正值夕陽西下,整個鋼軌呈現出一種暖色調,一種很奇異的紅色。扎西又拍了一組道釘。
在海拔5072米的唐古拉車站,這里的背景沒有羊群和帳篷,只有冷冰冰的山。扎西站在這里,默默地想:這里所有的道釘、一磚一瓦、各種設施,是怎么運上來的?運上來后,在這么高的海拔嚴重缺氧情況下,又是怎么組裝起來的?這可不像是在平原,輕而易舉就能釘上、裝好。
已經到了5月,唐古拉山口還有積雪、冰塊和冰碴兒。扎西掌鏡,長焦壓過去,把它們和鋼軌聯系在一起,這就是這里的生存環境,已非簡單的“惡劣”二字可以描述。在這里,也許本不該出現鐵路。但出現了,難道不是一道奇觀嗎?在唐古拉山脈的大背景下,車站的尺度顯得極其渺小,但扎西那雙攝像師的眼睛看過去,整座車站的色調顯得“非常暖、非常跳躍”。
扎西拍三岔河特大橋之前,視覺上完全沒有印象,只能從文字中讀到:從昆侖山北緣的納赤臺上行15公里,一座雄偉的大橋拔地而起。這就是青藏全線最高的鐵路橋——三岔河特大橋。大橋地處海拔3800多米的高山峽谷中。峽谷由沖積地層形成,如利斧將一座高山從中劈開,大橋的兩端就懸架在地勢陡峻的山崖之上。大橋全長690.19米,橋面距谷底54.1米,共有20個橋墩,其中17個是圓形薄壁空心墩,這種橋墩具有截面積小、截面模量大、自重輕、結構剛度和強度較好的特點。墩身頂部壁最薄處僅有30厘米。
在一個陽光直射的中午,扎西第一次看到了這座橋。當時他“惟一能夠有”的感覺,就是高大。在這么高大的工程面前,人顯得渺小,只能嘆服于施工難度之大。
扎西突然涌起一陣沖動,覺得這橋離天很近,于是他決定仰拍,把太陽和橋連在一塊兒。鏡頭從橋墩開始往上搖,一直搖到橋梁,慢慢地太陽“滋”出來,太陽和橋梁被定格在同一個位置上。
另一次強烈的視覺沖擊來自世界上最長的高原凍土鐵路橋——清水河特大橋。大橋飛架在平均海拔4600米以上的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核心地帶,全長11.7公里,處于高原多年凍土地段。為解決高原凍土區施工難題和保護好自然環境、保證鐵路路基的穩定性,此段路基采取了“以橋代路”的形式,成為青藏線上最長的“以橋代路”特大橋。橋墩間的1300多個橋孔,可供藏羚羊等野生動物自由遷徙。
面對清水河特大橋,扎西意識到自己的設備受到了限制。這么大的工程,全景怎么拍?用廣角,橋梁顯得小。用特寫鏡頭,又只能拍局部。最理想的方式,是航拍。但航拍不可能,扎西只能退而求其次。他選擇了比橋身略高一點兒的機位,用整整30秒的長鏡頭,從這頭到那頭,緩緩搖過來,這是除航拍之外惟一能表現整座大橋雄姿的拍攝方式。但扎西至今提起來仍心有不甘,因為他覺得大橋所具有的那種張力,并沒有完全表現出來。
扎西說,在他職業生涯中所遇到的大多數難題,以及自己內心對于拍攝對象的感受,總能通過自己的鏡頭表現出來,依靠普通的設備就可以很好地完成。但這次面對青藏鐵路,他不止一次體會到設備的限制,普通的設備讓他感到力不從心:“畢竟青藏鐵路的工程太宏大、太艱難了。”
隧道是青藏線上另一道風景。扎西和他的攝制組多次徒步穿過隧道。在他看來,要想表現隧道的張力,就得從里往外拍,鏡頭從黑暗中向著隧道口推過去。這時有兩種曝光方法。按外面的亮度曝光,則隧道里面暗成一片,只在遠處有一道亮斑,鏡頭朝亮斑推進,出現非常漂亮的畫面:雪山、草原、鋼軌伸向遠方。另一種方法,按隧道內亮度曝光,則隧道口及外界曝光過度,顯出“疵”的效果,出現一團全白,這樣特別有沖擊力。
拍隧道,扎西不僅想拍出畫面的美,還想拍出其中所蘊涵的意味來。按照他的話說,“其實我這么拍,是有很多感情色彩在里面的”。用鏡頭捕捉隧道內外那種從黑到白的巨大變化和反差,他自己用語言闡述,是想呈現一種從沒有到有、一種亙古高原正在發生變化的狀態。
天與人
拍攝中,扎西惟一一次把鏡頭對準人,是在風火山凍土觀測站。攝制組到觀測站,本想只是拍拍觀測站的牌子和外景。可到了那兒,扎西問工作人員,有沒有什么人動起來的畫面,比如一邊觀測一邊做記錄什么的。對方回答,當然有,我們天天都在記錄。
當時,藍天、雪山,太陽非常直接、非常耀眼。扎西一下子找到了感覺,他要拍一組畫面,把這些工作人員和天聯系在一起。在青藏線上,鐵路是高的,人也是高的,和天相接。
工作人員到室外觀測點擺弄儀器,記錄地表溫度。扎西采用仰拍的視角,鏡頭從太陽搖下來,強烈的日光形成光柱,罩住儀器。鏡頭再搖,出現人眼的大特寫,然后是一只手的特寫,再是地表的溫度計。“啪-啪-啪,全部是特寫鏡頭”。直到今天扎西說起這一切仍很興奮。后來他再看央視播出的《青藏鐵路》,又被當時拍的這組鏡頭感動了一次。
太陽、儀器、眼睛、手、儀器。鏡頭里的手和眼睛,其實并不好看。那只充斥了整個鏡頭的手,正在壓一種氣球狀的觀測儀器。手很糙,指甲里有污垢,“絲毫經不起美學檢驗”,但是它“太有沖擊力了”。那只眼睛,戴著眼鏡,眼絲發紅,眼眶的膚色暗黑,但在鏡頭里顯得非常執著。鏡頭拉開,一整張臉,這張臉一點兒也不像科研人員,更像是護路工,頭發臟得打結,衣領皺巴巴亂糟糟,根本就沒整理過。
拍攝過程很短,只用了半個小時。扎西沒有和他們多交談,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。然而他心里很清楚,這幾只手、幾張臉,會一直在自己心中占據位置。
我雖然沒到過風火山觀測站,但為了上青藏線采訪,準備了不少資料。其中一篇本報資深記者葉研采寫的報道,恰恰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這個觀測站和堅守在這里的人們。我拿出來,給扎西看:
“孫建民在海拔4700多米的風火山凍土觀測站年復一年地待了27年。每天干著同一件活兒,觀測記錄凍土數據。他不算是風火山凍土觀測站干得最長的。最長32年——第一代觀測工周懷珍,從1961年建站干到1993年退休。1968年上山的唐庭華,干了28年,兒子唐學松1995年接著干,還是一樣的活兒,凍土觀測。
“凍土成為修建青藏鐵路首先要解決的課題。1961年,為了認識凍土規律,鐵道部在青藏高原腹地可可西里無人區建立了風火山凍土觀測站。
“最初兩年,風火山的觀測人員借住在公路道班。其中10位職工竟住了18年帳篷。主食是青稞面,大雪封山的時候,每天的菜是一個土豆、一棵蔥。用水則需鑿冰融化。曾有一次暴風雪掀開帳篷,6個人飄在空中墜著才拽回帳篷。火爐熄滅后凍裂了,暖水瓶凍炸了。在這種氣候下堅持觀測,擺弄水平儀和經緯儀,孫建民的右手小拇指被凍殘。可可西里夏季天氣變臉快,瞬間黑云密布,雨雪冰雹交加。一次孫建民和同事觀測時,一個巨大的火球從山頂滾下來,草皮燎得冒煙。這就是風火山因而得名的滾地雷。
“風火山觀測站的觀測和建設一天沒有停止。人們將這里建成了世界惟一一個高原凍土定位觀測站,它包括凍土氣象、凍土熱學、凍土力學試驗場和長483米、含有23個不同試驗斷面的試驗路基。40年嘔心瀝血,查清了沿線凍土分布情況,積累了1200萬個數據和一大批科研成果,為青藏鐵路再上馬完成了科學技術儲備。
“高原苦寒,艱苦不在話下,寂寞卻讓人沒法熬。1983年春節,風火山只剩下李桓、袁海二人。大年夜相對無言,半導體收音機只會沙沙作響。李桓寂寞難耐,吶喊著揮拳捶墻。冷靜下來,兩人穿上皮衣皮褲,到屋外把爐渣扒拉一遍,借揀煤核排遣寂寞。
“這是生命的寂寞,是所有青藏鐵路建設者漫長的等待。參加過平津戰役和抗美援朝的王占吉1966年來到風火山觀測站。他1980年因患癌癥去世前說:把我的骨灰撒到風火山上,我要看著將來列車從我腳下通過。
“2000年,鐵道部多次邀請中國科學院、中國地震局、交通部、國土資源部、中國地質科學院等單位的專家論證,一份關于修筑青藏鐵路的詳實報告上報國家領導人。同年7月,鐵道部副部長孫永福來到格爾木,問到青藏高原的凍土觀測工作。
“鐵道部西北研究院的人回答:40年了,每年365天都有人堅持觀測。
“孫永福說,的確不容易,太艱苦了。我理解你們,現在該你們發揮作用了!
“2003年9月,我們來到風火山凍土觀測站,看見孫建民和他的同伴還在,最早的老式高壓鍋和煤油燈還在。經過2001年以來的施工,路面海拔4905米的世界第一高隧道已穿過了風火山,鋼軌已鋪到近在咫尺的秀水河。孫建民偶爾會到觀測站對面高山上王占吉的墓邊,俯看腳下的路基。有時,會看到藏族老大媽背著柴草沿著路基走過。這是鐵路通車前最后的畫面。不久的將來,隨著火車開進西藏,會有越來越多的藏族同胞從自然形態的游牧生活中擺脫出來,一個新的現代化的高原將崛起。那時,孫建民這一代人是不是該下山了?”
扎西看罷,長嘆一聲,半天沒說話。良久,才冒出一句:“我拍的,該不再是孫建民了吧?”
虹與車
一次,攝制組從拉薩出發去當雄拍攝。回來的時候,經過堆龍德慶縣,暴雨初歇,扎西坐在車上,悠閑地說了一句:“不知道會不會有彩虹?”話音剛落,就有人叫了起來:“看,彩虹!”
果真是一道彩虹,跨越山間谷地,鋼軌從中穿過。更巧的是,此時竟然有一列試運行的客車,從天邊駛來,穿越彩虹。
第二天,攝制組拍拉薩河特大橋,本打算拍回一組空鏡頭,將遠處的布達拉宮和大橋疊在一塊兒,再襯上河中橋的倒影。扎西覺得,這樣畫面就挺美了。正拍著,格爾木車務段的電話打了過來。
“扎西你在哪兒?”
“在拍拉薩河特大橋。”
“太好了!馬上有輛客車從拉薩站發車,很快要經過大橋。”
扎西頓時幸福得懵了。真是天賜良機,昨天拍到彩虹,今天又拍到火車、大橋和布達拉宮疊在一起的鏡頭。
看著扎西再次沉浸在當時的狂喜中,我問他:“你作為一個西藏人,對于青藏鐵路,除了一個攝像師通過鏡頭的專業感受外,你覺得鐵路對這片地域,它的文化、它的人民,有什么影響?”
扎西沒有直接回答。他說,他最中意的鏡頭,是火車穿越彩虹的場景。雨后山巒明暗相間的紋理、村莊和田野,這樣的背景中,火車出現。這幅畫面在他看來有著象征意義,可以代表很多種心情。“西藏被稱為與天相接的地方,這片高原常會出現彩虹,本來是不會看見火車的。現在,一列火車駛過,穿越了彩虹,你想想,這里面所包含的東西……這超越了鏡頭的尺度。”
我坦率地告訴他,我并沒有完全理解這番話。他笑了。
他接著告訴我,他的一個朋友,乘坐拉薩至西寧的旅客列車。傍晚,火車穿越可可西里。夕陽照射車廂,在土地上投下陰影。這片陰影堪稱壯美,讓這個朋友生出一番感慨來:
亙古以來,日光投射在這片高原無人區,形成的陰影,巨大而靜止的,是雪峰、山脈。或籠罩四野,或星羅棋布,緩慢漂移的,是云團。小巧而迅疾移動的,是藏羚羊、野驢。現在,這里的陰影增加了一種。因其長度而顯得巨大,并急速地移動著的,是火車的影子。
除了極少數的游牧民,這是人類首次在這片無人區投下自己的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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