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馬寺之游
汴洛多佛跡。少林寺為禪宗祖庭,可算天字第一號。我已另有文記過,故無妨在這里略去。古關不存,漫漫山道上,大禹理水的傳說還常常被人說起。忽然想到家里掛著的《老子出關》那幅畫。若騎在青牛背上在嵩邙陵谷間緩行,流覽沿路風物,何等悠閑!朱自清說“悠閑也是人生的一面”,詩意正該不淺呢。此際崖上是迎著艷陽而泛出新碧了,在氣象上表露著蓬勃與躍動。覆在山上的那層灰黯漸漸褪去。清明剛過,距谷雨也不遠了,豫中的春天,應該是這種顏色,豈可流于毫無點綴的枯淡?我就記起去年四月里來游少林的情形了。山景和廟貌不見變化,老去的只是我的容顏。行至洛陽城東的郊野。張恨水說管鮑分金的典故就出在此處,寺西數里尚有名為“分金溝”的車站。中原古地、黃河岸邊,隨意指去,就可講出一段故事,正好供我掇拾。站在黃昏的天底下把四外一望,村舍橫斜于廓落的田壟里。邙山洛水之間,哪里去尋一點周漢魏晉的殘跡呢?昨日走中牟,看人遙指平野述說官渡之戰,千年烽煙都逝,誰能道盡興亡舊事?中國的僧剎,差不多是固守同一法式來建的。白馬寺并無例外,挑出它的特殊之點倒不容易。我只能說些比較的話。看過嵩山之麓的中岳廟,白馬寺便顯出格局的稍遜。殿廊的高矮、院舍的深淺在中國的梵宇里應算普通,同少林寺來比,略無相差。大雄殿供毗盧遮那佛,文殊、普賢陪伴左右,華嚴三圣雖近在眼前,猶如遠踞神秘的彼岸。那種平和安詳的表情仿佛在建寺初年就凝定了,永無改變。十八羅漢靜守在兩廂的暗影里,神溫和而貌清秀,不似一些地方的羅漢胖大。護法的伽藍菩薩執一桿戟,有天王的眉目而猛氣勝過手握金剛杵的韋馱。看眾神,我有點無動于衷,蓋因都是非人間的。能牽我情的,是引白馬負經籍遠來中土的攝摩騰和竺法蘭。兩位高僧是在寺中永眠了,又仿佛在深墓里做著各自的清夢。覺苑的風晨雨夕,和他們的精神融在一起。圓大的墳塋分立于山門內的東西,古德的靈魂遠離冢中枯骨而翩然飛升。我繞墓一走,可說高山仰止。碑勒僧像,算是投在石上的最后一點影子。無緣睹其真面,看看線刻小像,亦聊可慰情。鐫詩,李世民題。“青牛漫說函關去,白馬親從印土來”一聯尤妙。有他的抒詠在,天竺之僧的名氣更非尋常。考寺史,可謂觸到中土佛教的源頭。《理惑論》里寫著的聊備一說,是:昔孝明皇帝夢見神人,身有日光,飛在殿前,欣然悅之。明日博問群臣,此為何神。有通人傅毅曰:“臣聞天竺有得道者,號之曰佛,飛行虛空,身有日光,殆將其神也?”于是上悟,遣使者張騫、羽林郎中秦景、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,于大月支寫佛經四十二章,藏在蘭臺石室第十四間。時于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寺,于其壁畫千乘萬騎,繞塔三匝。時國豐民寧,遠夷慕義,學者由此而滋。另有類近撰錄于寺碑上,云:漢明帝永平七年甲子,四月八日,帝寢南宮,夜夢金人,上因君臣之對,遂使人至西域求佛道,乃得摩騰竺法蘭,帝大悅,至十四年辛未,敕于西雍門外,建白馬寺以居之。我只是覺得這些記在書里、刻于碑上的字,出處雖是兩樣,卻足可說明這座古寺的來歷,才不憚煩地選抄。騰、蘭二僧將釋典引進,在儒道之外添入新的文化精神。中土素無宗教的歷史就此一變。洛邑清梵含吐,天花亂墜。張中行講過,佛陀之教一來,民眾就有了“睜眼似可見,閉眼似可得,力大到絕對可靠”的精神依憑。此種信仰,比“道家設想的逍遙,宋儒設想的孔顏樂處之類”更能親近日常生活。跨入釋門的善男信女,在心靈的潤化中暫時忘卻了俗世的悲苦,釋迦的影響也就超出孔聃。清人“孔教所到處,無不有佛教。佛教所到處,孔教或不到”,表明的大約是同樣意思。寺的前后立了那樣多的佛、菩薩,所謂“百丈金身開翠壁,萬龕燈焰隔煙蘿”的氣象盛矣。踏過松影晃動的磚階,轉到接引殿后面的清涼臺。供在臺上配殿里的,是騰、蘭二人的塑像。竺法蘭較攝摩騰的面相稍老,不知道是照著什么畫像造出來的。我看佛塑,總難感味人間情趣,仿佛一經裝點,生命也就僵死了。殿前分植的千年圓柏仍頗暢茂,看那蒼綠的枝葉,我宛如見著兩位尊師未朽的筋骨。佛法在中土初興,譯經是大舉。毗盧閣的后壁嵌著歷代石刻,騰、蘭二位高僧共譯的《佛說四十二章經》在其中,為首部漢譯佛經。倚墻的經櫥甚高大,漆色黯舊,里面盡存佛理教義吧。層臺芳樹間,久印著他倆苦譯佛典的劬勞之影。東漢以降,敷暢譯經,亦多在這座漢魏都城。《洛陽伽藍記》里有“永寧寺”一節,楊?之“繡柱金鋪”“寶鐸和鳴”的話,摹繪出聳峙于赫赫釋藏后的浮圖壯概。歲月久遠了,光景還能依稀浮想得出。梵唄詠歌,敷弘釋學,洛陽成了一座佛都!曾聚九朝京師的王氣,也淡若輕煙一縷。法寶閣、藏經閣占了寺后很大一片地方,殿堂的里外全是新葺的。到上面一看,浮艷炫目,同舊有的清涼臺一比,反失顏色。寺中松蔭下,安坐一位穿黃色僧袍的和尚,喝著茶,細瞇雙眼,似在淡品眾香國的深味。對我講起漢明帝永平求法的遺事,如敘家常。執掌東漢朝政的劉莊,在他口上仿佛一個熟友。未及轉遍院內每一角落,就邁出寺門。兩旁的石馬是從別處移來的,附會得真是恰好。朝東南不遠處舉目,將逝的霞輝把齊云塔映得朦朧,望去恍若縹緲了一些。在隨來的黃昏與夜中,只剩了薄薄的影。晚風一吹,叫我很想細聽塔檐下如吟的鐸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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